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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蛋人生

圖/黃郁軒 看似單調平滑的外表,又無稜無角缺乏個性,由生澀到熟稔,卻是經歷了一場滔滔,在煮沸翻騰的過程中,還得挺得住才不至於蛋殼碎裂,屍身無存──水煮蛋是經過風浪之後的韜光養晦,在淡泊之中體現真情,在無味之中品嚐滋味,是我四十歲以後的淡蛋人生。兒子自從小學畢業旅行回來之後,一直惦念著要炒蛋給我吃。我望著他幾乎跟我一般高的身材,小臉蛋上充滿著稚氣青澀的表情,眼神晶瑩卻巧目轉兮,微微揚起的嘴角像個準備搗蛋的小精靈,如此這般突然間慈悲心大起,要炒蛋給媽媽吃,令我好感動,也狐疑著他的動機。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而他幾度欲言又止。進入前青春期的小孩,總帶點漂亮流浪貓的性格,明明看起來乾乾淨淨,可愛又容易親近,卻總在伸手想要撫摸他的時候,孤傲地閃避。「是不是在畢業旅行的時候,炒了一個失敗的蛋?」我故意逗他。「也不算是失敗,嗯……我的蛋只是飛出去了。」他有點慚愧地回答我。煮半熟的蛋飛了原來畢旅的行程中有一晚安排學生們自行野炊,每個人分配了一顆蛋,要自己練習炒熟。這孩子從來沒進過廚房,更別提親自動手炒蛋,當他開始展現功夫時,竟然玩心大起發揮想像力使用筷子做為烹飪工具,就在一夾一翻一搓弄之間,幾乎半熟的蛋在半凝半稠半長大的狀態之下,如魂附體飛出鍋外,讓他失去了人生第一次品嚐自己手藝的機會。「哦!每個人都炒蛋成功了嗎?」我更好奇地問。他點點頭,承認那次野炊只有他的蛋飛走了。人人皆有炒蛋,獨我憑鍋哀悼的淒涼景況,讓同學不忍,最終向老師多討了一顆蛋,親自幫他炒熟,才讓兒子那頓晚餐有蛋可吃。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一向是我們母子倆的座右銘。於是,我們一同站在瓦斯爐前,爐火還沒點燃,也沒有穿著迷彩服,卻有著共赴沙場的氣勢,溫馨的氛圍裡帶著點肅殺的決心。我自忖廚藝不精但愛意濃烈,打從兒子出生之後,天真地希望孩子的童年能夠處處充滿「媽媽的味道」,這樣的夢想讓從來只會讀唐詩的我,真正走進了詩中「洗手作羹湯」的境界。做菜需要天賦,就像人情世故,總是有人擅長觀察別人的眼色,聰明伶俐兼舉一反三,令人疼惜到心底;也總是有人吃力不討好,白目兼笨手笨腳最終博得熱臉蛋貼冷屁股的美名。簡單的西式炒蛋我就像後者;成為母親之後非常認真努力地在家親手料理三餐,歷經十二年的磨練卻依然只會做那幾道家常菜,原地踏步的奮鬥沒有阻撓我的決心,我想,如果料理是戰場,在軍營中摸索多年的我也許還停留在二等兵的階段,但是我征戰廚藝界雖敗猶榮的光環,讓我在廚房裡能夠勇敢地抬頭挺胸帶著十二歲的入伍生,準備傳授炒蛋的廚藝。「要吃炒蔥花蛋?荷包蛋?還是單純的炒蛋?如果是西式的炒蛋,叫做Scrambled Eggs,要加一點水、鮮奶油、糖來調味,才能炒得蓬鬆,作好之後呈現美麗的金黃色,而且柔潤可口。」我像背書似的流暢敘述。他用迷惑不解的眼神凝望著我,可能是因為在我們共同相處的時光中,廚房從來沒有送出一道叫做Scrambled Eggs的料理,餐桌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如以上所描述的亮晶晶呈現金黃色而且蓬鬆又柔潤可口的西式炒蛋。說話的這位慈母,其實並沒有真正做過Scrambled Eggs,只能夠侃侃從容地說出一道食譜的內容。就是簡單的炒蛋。兒子說,以他十二歲年紀的堅定與毅力。我幫他加熱平底鍋與葡萄籽油,交給他一把鍋鏟,讓他探索廚房的奧祕。從來沒進過廚房也沒看過電視美食節目的兒子,第一次敲開蛋殼,手指頭僵硬地像個機械爪子,好像蛋殼裡會彈出小雞而謹慎不已。連續在鍋中放入兩個蛋,其中一個蛋黃破碎了,頗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壯。初次下廚的孩子以為交出了不好看的成績單。我跟他說,蛋黃破了最好,這樣更容易熟,不用等太久。荷包蛋童年記憶童年記憶裡,我在瓦斯爐旁學到的第一道菜正是煎荷包蛋,後來才聽聞,許多在六○年代出生的小女孩,不知道為什麼學到的第一項烹飪手藝都是荷包蛋,彷彿共同經歷一段歷史的印記,在那個股市還沒有上萬點,公務員薪水一個月只有四百五十元的歲月中,荷包蛋似乎是最親民又最營養的家庭料理。那是鄰家大姊姊傳授給我的心法,而如今,我將這項家庭廚房中最基礎的愛心料理,傳承給我唯一的兒子。文火慢烹,幸好沒有任何熱油外爆的現象。記得我第一次學做荷包蛋,還沒把蛋煎熟,臉上就多了幾個水泡,那是因為打蛋時不慎同時滴落手上沾染的水珠,因為油水不容的特性而引爆噴發,如彗星撞地球般外射出許多攝氏100度的熱油水滴,閃避不及的我像是瞬間得了天花,傷痕有大有小,散佈在我拿鍋鏟當盾牌的右半身。荷包蛋的滋味如今全然忘卻,只記得眼角下方燙出了個紅豆般的痘疤,像個愛哭痣黏附在少女的臉龐一整個夏天。所幸兒子初征廚房技藝,比我成功,兩顆蛋挨在平底鍋中,微微鼓譟著即將成熟的命運,蛋的一生,外剛內柔,何其堅韌且短暫,由清透而凝固,終究殞落至人類的肚皮,沒有人在乎下蛋的母雞開心不開心。最終出現在白瓷盤中的兩顆炒蛋,如同阿拉斯加山脈中曙光乍現的潑墨畫,中心點隨意放射出金黃如太陽光芒的線條,壟罩在白雪皚皚的圓周範圍裡,似炒蛋又似荷包蛋的紋理中,流竄著千年埋土藏石的冰川,是唯一的深色系,如墨漆亦如楓糖,燒焦的邊緣也有層次,好像說故事,不知道該由簡單或是繁複說起。蛋也是一種文明蛋是一種可以用來投射文化人類學情感以及哲學研究的食物,比方說先有蛋,還是先有雞。公元前八百年,古印度用來親近大師智慧的《歌者奧義書》(handogya Upanishad)便記載:「原初這個世界並不存在,漸漸形成並發展,轉變為一個蛋。產卵的過程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分裂為兩半,一半是銀,另一半是金。銀就是地球,金就是天空。」1996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獎人海頓卡魯斯(Hayden Carruth),得獎的詩集名稱就叫做《炒蛋與威士忌》(Scrambled Eggs and Whiskey)。炒蛋與威士忌/在人造曙光中的,芝加哥/甜蜜小鎮,嚴寒,天知道/確實甜蜜。有時,以及/我們今晚不好嗎?卡魯斯是二十世紀知名的現代主義詩人,他認為自己的詩作是存在於對自然美景的愛與荒謬無意義的恐懼之間的拉扯。得到國家圖書獎的詩集代表作,使用美國家庭最尋常的炒蛋與充滿爵士情調的芝加哥做為對比,鋪展出友誼與愛、政治與懷舊、音樂與食物的多樣情境,文字直白意象深遠,在生活中取材,也在生活中超越形式與界限。寫炒蛋可以寫到流芳千古,可見蛋已經不只是一種食物,它是文明。水煮蛋空服歲月的顏色讓我聯想起醫院裡的白磁磚和白布幔,帶著蒼白的病容。再加上父親特別注重衛生,總是將雞蛋烹煮熟透到沒有一絲一毫柔軟的餘地,彷彿所謂的天長地久也就是這樣滾滾紅塵,要在沸水中經得起考驗,最終淬煉出堅毅不屈的體型。在擔任空服員的職業生涯裡,設定工作目標是早日存到出國念書的基金,實現留學的夢想。因此生活中盡量省吃儉用,只要飛行跨越時區的長班,必定攜帶三洋鍋,一種容量1.3公升,重量880克的旅行專用小電鍋,適用於各國電壓,可以炊飯、滷肉、煮麵。前往歐洲美國,我會帶一小包米,幾個醬瓜麵筋罐頭,工作結束後就躲在旅館房間,飢餓時煮上一鍋白米飯,大多數時間都因為水分拿捏不當而熬成稀飯,搭配素食罐頭,懷念家鄉。獨居異鄉數日,我經常在超市買一盒的蛋,天天水煮一顆果腹,經常在返台之前來不及吃完,便將剩下的蛋全部煮熟,帶上飛機在漫長的歸國旅程中與同事們分享。這也是我越來越排斥水煮蛋的原因之一,在青春豐華的飛揚歲月裡,因為自己性格上的執拗,自願放棄了異國美食、異國風光、異國情調的體驗,在每一次看似華麗的飛行旅途中,用濃妝遮掩了經濟上的困蹇,驕傲地拒絕米其林、香奈兒、甚至普吉島的海鮮店;只有在卸妝之後,才明白自己就像一顆水煮蛋,孤獨地對抗浮華人生的誘惑,易碎又難討好,且充滿蒼白與病容。媽媽的玩蛋藝術年長後居住山間,有一群熱愛烘焙的媽媽們,她們玩蛋的藝術幾近登峰造極。由於經常在家中手作蛋糕麵包,用蛋量極大,時時刻刻與蛋為伍,舉凡蛋殼厚薄、蛋白濃稠度、蛋黃密度與色澤、蛋白與蛋黃是否容易分離、甚至蛋的美味與口感,皆有品鑑。用心經營「媽媽的味道」可不容易,需要兼顧健康與美味,於是嘗試了各種品牌、種類、機能的雞蛋,尤以原味水煮最能突顯蛋的飽和與純粹。一顆蛋,僅憑清水煮熟便分出高下優劣,讓一群家庭主婦在圓周直徑不超過五公分的雞蛋世界裡,點評出風雅的美食小宇宙,分享關於卵,關於生活的美好。日本美女作家川上未映子得到芥川獎的小說作品《乳與卵》,描述女主角處理大量過期的雞蛋時,總會猶豫著該一個個打碎或整顆完整地放進垃圾袋裡丟掉?居住在山上,很少有這樣的疑惑,來不及吃完而過期的蛋,還有泥土準備接納,化作春泥更護花的不只是落紅,卵的一生自始自終都在滋養著萬物。蛋若有知,應該也會滿足於飽食人類胃腸之外的第二種生命選擇,是美食或是肥料,都有貢獻。曾經我對水煮蛋不屑一顧,認為那是飢餓時最不得已的選擇。我愛吃各種料理的蛋,例如滷蛋、溏心蛋、魚香烘蛋、蝦仁滑蛋、或西式的Omelet與Scrambled Egg。僅僅是用水煮熟的雞蛋,太瞧不起人類的想像力,平凡的過程像是命運還沒有開始就先低了頭,涉險江湖三分鐘即全身而退,絲毫不染色,不混濁,清清淡淡過一生。年紀漸長,竟然對過去最排斥的水煮蛋愈來愈痴迷,看似單調平滑的外表,又無稜無角缺乏個性,由生澀到熟稔,卻是經歷了一場滔滔,在煮沸翻騰的過程中,還得挺得住才不至於蛋殼碎裂,屍身無存。水煮蛋是經過風浪之後的韜光養晦,在淡泊之中體現真情,在無味之中品嚐滋味,是我四十歲以後的淡蛋人生。

新聞來源http://www.chinati辦理信貸房貸銀行有哪些房貸轉貸增貸那家銀行較好信貸年息mes.com/newspapers/20140813000838-260115車貸高雄桃源車貸汽車貸款屏東林邊汽車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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